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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相逢何必曾相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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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諸般擔心,都在三天後煙消雲散了。

三天後的中午,我跟爹娘正在店裏吃飯,門外有人在喊:“謝掌櫃,謝掌櫃!”

“怎麽啦?”爹出去問。

“要酒,要酒!我家小公子找著啦,老爺一高興,準備今晚上在家裏大擺宴席,款待那些公人呢!他指名要你家的梨花醉,二十壇!快快送過去吧!”來的竟是羅孝廉的管家,一臉喜氣,右手將一袋子錢沈甸甸地遞過來:“不用找了!我們老爺今天高興,說要多多散財積福!”

爹連忙答應了,就去後院酒窖裏搬酒。

爹娘年紀大了,這樣有大戶要酒、得送酒上門的事情就交給我來做。我也正好想要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,就雇車帶著酒壇子過去了。

到了羅家,只見滿院子的人都在忙活著。看樣子小公子已經在內房裏被家中親人圍著了,只剩下些家丁和管家忙得不亦樂乎。一個長著小胡子的家丁迎上來接了酒壇子,說他是專管酒水的,還笑著把我往裏請,說是老爺太高興,今天來的都是客,都要有管待的。

我便趁著這機會,問他:“這可真是幸事呢。你知不知道,你家小公子是怎麽被找著的?”

“這個啊,我還是聽我們大管家羅興說的。大管家說,本來官府裏的公人們很快就打聽出了那拐子的下落,遲大人親自帶人去追,結果到了那一看——”

“怎麽了啊?”

小胡子家丁大腿一拍:“那拐子死了!”

“死了?”我吃了一驚。

他搖頭晃腦:“對啊,被人弄死啦。還虧他死的早,要是活著被逮住,還不知道押過來要脫幾層皮呢。”

“然後呢?”這家丁真急人。

他的小胡子一翹一翹的,顯然很是得意於自己有獨門消息:“那拐子死了,可是沒找著小公子啊。遲大人就循著蹤跡,帶著人一路找過去,一直找到城外的一座破廟裏。遲大人頭一個破門進去,只見裏面坐著一個乞丐——”

“乞丐?”我的心突然狂跳起來。

“對啊!你猜怎麽著?那乞丐一手把小公子抱在懷裏哄著,一手端著一碗什麽東西,正要往小公子的嘴裏餵。遲大人沖上去一把抓住他,低頭一看,碗裏盛的是肉粥,還冒著騰騰的熱氣呢。”

我咬緊了嘴唇。

小胡子家丁接著道:“那乞丐就說,小公子餓了,這肉粥是給他吃的。遲大人要把他抓起來,還是小公子自己說,是這乞丐把他從拐子手裏救了出來,還逮了兔子給他煮粥吃。這樣一來,遲大人就不能抓那乞丐了,非但不能抓,他還是我們羅家的大恩人吶!”

我的心忽的放下了。

想來,除了他,也沒有哪個乞丐會願意做這樣的事情。

到了晚上,羅孝廉的宴席正式開始。

我坐在旁側的一張小幾邊上,張望著席上眾人。遲雲和他手下的公人們坐得最顯眼,受到的敬酒也最多,無非都是感謝誇讚之語。但是遲雲似乎並不是很高興。

遲雲的不高興並不是寫在臉上的。就像現在,他面對著一杯又一杯的敬酒和笑臉,也都是用笑臉相迎的。但是我能感覺到他不高興,似乎總是在想著什麽事情。

酒喝到一半,本來該在內房裏的小公子竟然出來了。他被一群奶娘家丁簇擁著,穿著絲綢的小衣裳,鼓鼓的小臉兒在滿堂的燈光下顯得愈發圓潤可愛。

羅孝廉心肝兒肉似的抱著他,臉上的褶子都快笑沒了。

小公子轉了轉頭,將席間眾人都看了一遍,皺起眉頭問:“爺爺,救我的大哥哥呢?”

羅孝廉堆著笑說:“哦哦,你大哥哥啊,他在後院裏洗澡換衣服呢。”

小公子從他懷裏扭了幾扭,撲通跳下地,揚起小臉說:“這裏的人都不好玩,我去找大哥哥玩。”

“哎呦呦,”羅孝廉趕忙摟住他,“別急別急,他馬上就來。”隨即對旁邊的家丁說:“還楞著幹什麽,快去瞧瞧呀!”那家丁趕忙應著,一溜煙走了。

小公子撅著嘴看向席間眾人:“爺爺,你請這些人幹什麽?是大哥哥救的我,又不是他們。他們一點也不好玩,還要將大哥哥捆起來呢。”

公人們的臉上都有些掛不住。

羅孝廉摟著他,不好說是,也不好說不是,幹脆笑著打哈哈。

幸好這時有人解了圍。一個家丁跑過來,說:“老爺,恩人過來了!”

眾人一齊看向門外,只見兩個家丁執著燈籠在前面照路,搖曳的燈光開處,走進一個高個子的白衣少年。

他的頭上用木簪子綰了頂發,餘下的大部分長發都披散下來,卻梳理得一絲不亂;身著樸素的白布衣衫,沒有什麽裝飾;一雙長眉斜飛,襯著朗星般的眼睛,越發在燈光下顯得面容清秀,熠熠生輝。

滿堂的人都呆住了。大概眾人都在想,本來是個蓬頭垢面瘋瘋癲癲的乞丐,就算是洗了澡換了衣裳,頂多也不過是個尋常人,怎麽竟是這樣一個俊秀脫俗的少年?難道是弄錯了人不成?

我握著酒杯,心裏雖然也是驚奇,但是似乎又有點“原來如此”之感。我就一直覺得這個乞丐與眾不同,沒料到果真如此。可是這變化也實在有趣,該不會是認錯人了?

滿堂的靜寂之中,小公子忽然從他爺爺的懷裏溜下來,三步兩步跑到那人的跟前,撲通一聲抱住了他的腿,清脆地喊了一聲:“大哥哥!”

那人一下子笑開來,眉眼彎成了新月,俯身捏了捏小公子的臉,說:“喲,這一下可真夠力氣,把大哥哥的腿都要撞斷啦。”說著,把小公子輕輕巧巧地抱起來,笑意盈盈地看向眾人。

這時,呆若木雞的眾人才回過神來,連忙打著哈哈把他往裏請。羅孝廉更是從坐榻上站了起來,親自接他入座:“真是沒想到,恩公竟是這樣的好人物,今日老朽算是開了眼了……請請請……”

我出了一口氣。

是的,沒有弄錯人。從他笑起來的那一瞬間起,我就認出,他就是那個高個子乞丐。除了他,我還沒有在哪個乞丐的臉上見過那樣明亮的眼睛和單純清澈的笑容。

而且,即便別的人認不出他,小公子卻認得他。孩子們並不會說他是從哪裏認出一個打扮完全不同的人的,他們的心裏只是有一種親切的感覺,知道這個人就是他的大哥哥。

羅孝廉還想把他的寶貝孫子抱回去,但小公子掛在那人的脖子上,怎麽都不肯下來。羅孝廉只好笑道:“看來我家小承業跟恩公親熱得緊,只怕是有緣之人,難怪恩公能把他從賊穴中救出。”

那人笑道:“這倒也沒什麽,只是我向來喜歡小孩子,常常跟他們混在一塊兒,多少曉得怎麽跟他們打交道而已。”

他這話一落,在座的一些人眼神就有了變化。他們應該是想到了前些日子,高個子乞丐拖拉著一串小乞丐走街串巷的模樣。而且聽他話裏的意思,似乎羅孝廉家金尊玉貴的小公子跟那些小乞丐是同一類孩子,更何況那些貧賤孩子裏面還有一個癆病咳血的……

果然,一直在旁邊站著的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就走上前去,附耳對羅孝廉低聲說了些什麽。羅孝廉那笑成了包子的臉立即就有些風幹了似的僵硬,目光也落到扭股糖似的黏在那少年胸膛上的小公子身上。

這時,那少年還渾然不覺,仍在低聲跟小公子說著什麽,逗得小公子咯咯咯笑起來,他也一起很開心地笑。

我攥著酒杯的手有些隱隱發緊。

羅孝廉的嘴角抽動了一下,向侍立在一旁的一個奶娘使了使眼色。奶娘就走上前去,對那少年說:“恩公,小公子身子嬌貴,玩鬧久了不好。還是讓我們先抱他去睡覺吧。”

那少年應著,小公子卻反駁道:“我才不累呢,我不想睡覺,我要跟大哥哥玩。”還示威似的抱緊了少年的脖子。

羅孝廉臉色又變了變,奶娘會意,連忙又哄又勸。末了,還是那少年低聲說了什麽,小公子這才磨磨蹭蹭地從他身上下來,被奶娘抱走了。

羅孝廉松了一口氣,又換了一副堆著笑的面孔,連連向少年勸酒。

少年笑著飲了幾杯,眼波一轉,問道:“這樣好的酒,連酒香也是上好的,我仿佛在什麽時候聞到過的呢。”

那個方才向羅孝廉耳語的中年管家卻彎腰笑著接話了:“這酒是城南謝家的梨花醉,林州城中數第一!我們老爺特意命了人買來的,專供今晚的宴席!喏,謝姑娘還在那呢!”

這時,堂中的眾人都紛紛看向我。那少年也轉頭看著我,眼睛閃了閃,又咧開嘴笑了:“謝姑娘長得這樣好,心眼也好,怪不得能釀出這樣的好酒。”

我的臉上有些作燒,想起他那日在我家門前也說過同樣的話,還發生了那樣的事……這時一聲咳嗽,讓我回過神來,我連忙向眾人行了個禮,便又低頭坐下了。

眾人又去說別的事情,鬧鬧哄哄的,我擡眼望去,見遲雲正在他的位子上盯著我。是他方才看出我在出神,才咳嗽提醒我的。這會兒,他的臉色似乎不太好,但是在搖曳的燈光下又有些看不清。

我忍不住又去瞄那個少年,他仍在笑著看我,見我偷瞄他,眉眼笑得更彎了,咧開嘴露出一口幹凈整齊的白牙。

我的臉騰地燒起來,幾乎一直熱到了耳根,連席間眾人的鬧嚷聲也聽不見了。幸好我坐在偏位上,光線很暗,他們也許看不到。

這場酒席吃得七上八下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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